我们被《唐诗三百首》“欺骗”了258年？李定广教授指出软硬伤

远者归来

" 两岸猿声啼不住，轻舟已过万重山。"" 但使龙城飞将在，不教胡马度阴山。" 这些出自《唐诗三百首》当中的诗句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来说可谓是耳熟能详。截至 20 世纪末，《唐诗三百首》已有多达上百个版本，除了注疏本外，还有插图本、字帖本、注音本、朗诵本、英译本等，为之笺疏、评注、续选、翻刻者不绝如缕。
" 尽管流传至今的唐诗选本有 300 多种，但自问世 258 年以来，由蘅塘退士编选的《唐诗三百首》是公认最为流行的唐诗选本，"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陈才智介绍说，" 四藤吟社主人曾在《唐诗三百首补注序》中称其‘风行海内，几至家置一编。’同时代的胡本渊则在《唐诗近体序》中将《唐诗三百首》评价为‘人奉一编，以为圭臬。’ "
然而，大多数人可能都没有想过，自学生时代起就开始背诵的诗句或许是有误的。中文核心期刊《文艺研究》2021 年第 1 期刊发了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李定广的文章《〈唐诗三百首〉的 " 软硬伤 " 及其成因》，文中指出："《唐诗三百首》 作为引导人们诗词入门的选本，应该较全面公允地反映唐诗面貌，此书却存在许多 " 软硬伤 "。不及时订正，或难以担当唐诗普及之大任 。"


李商隐有 24 首，李贺却一首没有
在李定广教授看来，指出蘅塘退士编选的《唐诗三百首》存在三大 " 软伤 " 和五大 " 硬伤。"
" 软伤 " 是指非知识性的缺陷，主要指选者的一些偏见和偏好。比如选了很多不适合孩子们启蒙教育的宫怨诗和闺怨诗。据统计，《唐诗三百首》共选录全唐 77 位诗人的诗篇 310 首，其中宫怨诗就有 17 首、闺怨诗就有 14 首；比如不选张若虚、李绅、李贺等名家、大家的诗，像李绅的《悯农二首》，罗隐的《蜂》《牡丹花》，崔护的《题都城南庄》 等都是唐诗中的一流名篇，历代好评如潮，却也未入蘅塘退士的法眼；比如扬杜抑李、重李商隐轻白居易的明显倾向—— " 李杜 " 一直齐名，代表唐诗高峰，《唐诗三百首》选了杜甫的诗歌 36 首，而李白的只有 29 首，白居易的更是只有 6 首，不仅无法和杜甫、李白比肩，更只是李商隐 24 首的四分之一。


《分类唐诗三百首》中采用的《唐诗画谱》插图
李白的《静夜思》被缩减成 " 夜思 "
而五大 " 硬伤 " 则是知识性的错误或者选者随意篡改造成的不良后果。比如作者的张冠李戴——七言绝句《宫词》的作者不是顾况而应是马逢等；又比如，《唐诗三百首》为分体编排，诗人都按照 " 初盛中晚 " 的时代先后排序，但其中诗人的时代归属也有错误的情况——《春怨》的作者金昌生活在盛唐时期，却排在晚唐诗人李频之后等；再比如 " 随意缩减原诗题目 " —— " 五言绝句 " 下李白的《静夜思》被缩减成 " 夜思 "，" 五言律诗 " 中的白居易的《赋得古原草送别》被缩减为 " 草 "，" 七言绝句 " 下李白的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》被缩减为 " 送孟浩然之广陵 " 等等。
" 尽管《唐诗三百首》存在这样那样的‘软伤’和‘硬伤’，但这部诗集太有名了，大家都照着背，慢慢就把错的当成了对的。" 在接受北青 - 北京头条记者采访时，李定广教授说。
新编《分类唐诗三百首》，去污还真
之前研究《唐诗三百首》时，李定广就发现书中的字句与解释并非百分百正确。在课堂上，他也时常遇到学生按照错误版本背诗、学诗的情况。2015 年年底，李定广受邀担任央视《中国诗词大会》学术总负责人，在节目中现场，他发现许多选手背的诗句都是错的。指出后，选手们却说："《唐诗三百首》中就是这么写的，我按照书背，怎么会错呢？"
在《中国诗词大会》上的经历，让李定广教授决心要将《唐诗三百首》里的错误都找出来。"《中国诗词大会》是一档非常受观众喜爱的节目，同样肩负着传播和发扬古诗词的责任。我们向大众普及和传播的一定要是正确的版本，要让更多人了解学习‘真唐诗’，而非带有错误的‘假唐诗’。"
" 修正《唐诗三百首》分为两种情况，" 李定广告诉北青 - 北京头条记者，" 一为优劣，一为是非。" 唐诗流传下来的版本或许分好坏，但绝没有对错之分。而另一种 " 是非之说 " 则是必须修订的。" 唐诗就像是美人，" 李定广比喻道，" 而这些偏差就像是美人脸上的污点，我们要做的是将这些污点擦去，恢复唐诗本来的面貌，传播真实可信可靠的传统文化。" 于是，从 2016 年起，他开始着手编写《分类唐诗三百首》，按照题材分类编排，改订原编各种 " 硬伤 "，尽量弥补 " 软伤 "。此书已于 2020 年 9 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。
《唐诗三百首》确非今日最理想的唐诗普及读本
李定广并非第一个提出《唐诗三百首》中有偏差的学者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陈才智也认为：" 尽管《唐诗三百首》流行不衰，但绝非今日最理想的唐诗普及读本。" 也正因为此，不断有人在加以升级和改造。陈才智介绍，上世纪吴在庆先生的《新编唐诗三百首》（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1 年 9 月版）就是分类编排，将所选 333 首诗也是归为 10 类，" 相比而言，按照题材分类编排，较分体更麻烦，容易引起争论 "，陈才智说，" 有的诗歌题材并非单一，而分体则更利于寻找和定位。但对今天的初学者而言，分类也不无助益。" 对于《分类唐诗三百首》的重编，陈才智认为其 " 很好地避免了误导读者的种种‘软硬伤’ "。


只是在陈才智看来，《分类唐诗三百首》仍略有遗憾， " 书中没能保留大多比较精到的原批，比如元稹《遣悲怀三首》批语：‘古今悼亡诗充栋，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’等等。" 同时他认为《分类唐诗三百首》中仍有几处瑕不掩瑜的问题，例如，" 白居易，下邽（今陕西渭南）人 "，或可准确标明原籍太原，后迁居下邽，生于新郑（今河南新郑）；又比如书中第 146 页写道：" 张祜晚年和白居易喝酒开玩笑 "，但其实，那一年诗人张祜才 34 岁，" 白公 "54 岁等等。"
尽管如此，陈才智表示，唐诗不仅是华夏民族的文化遗产，也是世界人民的共同财富。岁月沧桑，物质性的存在终将消逝，而作为精神财富的唐诗当会永存。不论是《中国诗词大会》，还是李定广花费几年时间新编选的《分类唐诗三百首》，目的都是传播和发扬古诗词，更是传承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和文化。" 很多时候，我是一直带着使命感在做这件事的，" 李定广也告诉北青 - 北京头条记者。
链接：《登鹳雀楼》作者并非王之涣
山东大学教授张忠纲在《唐诗三百首评注》中较早指出《唐诗三百首》中所选诗的作者存在张冠李戴问题，并主要指出了四首：所选王之涣《登鹳雀楼》的作者应为 " 朱斌 "，《寻隐者不遇》的作者并非贾岛应为 " 孙革 "， 《渡汉江》 的作者不是 " 李频 " 应为 " 宋之问 "，《秋夜曲》的作者不是 " 王维 " 应为 " 王涯 " 。
张忠纲教授在《唐诗三百首评注》中说，唐人芮挺章所作的《国秀集》卷下就收入了《登鹳雀楼》一诗，作者写为 " 处士朱斌 "，只是题为《登楼》、诗中的 " 一层楼 " 作 " 一重楼 "，其他的三句，完全相同。《国秀集》同时收录了王之涣的诗三首，但并无《登鹳雀楼》。宋代诗人范成大的《吴郡志》引用了唐人张著所著的《翰林盛事》，其中写到：" 朱佐日，（吴）郡人。两登制科，三为御史。……天后（武则天）尝吟诗曰：‘白日依山尽，黄河北海流。欲穷千里目，更上一层楼。’问是谁作？李娇对曰：‘御史朱佐日诗也。’赐彩百匹，转侍御史。" 张忠纲认为，尽管朱斌与朱佐日是否同一人仍待考证，但《国秀集》的芮挺章为唐玄宗时人、《翰林盛事》作者张著为唐宗时人，都不说此诗为王之涣作。因此，此诗著作权不属王之涣似可确定。鉴于此，张忠纲先生编纂《全唐诗大辞典》时，《登鹳雀楼》的作者已写为朱斌而非王之涣。


《唐诗三百首评注》第 390 页
此外，学者莫砺锋亦曾发表 《〈唐诗三百首〉 中有宋诗吗？》 一文，指出 《唐诗三百首》所选《桃花溪》的作者署张旭不对，实际上是北宋蔡襄所作。
文 / 北青 - 北京头条实习生 王润祺
栏目主编：顾万全 本文作者：北京青年报 王润祺 文字编辑：卢晓川 题图来源：图虫 图片编辑：曹立媛